我妈是个性感的女人。

       小时候出门去另一个城市住我姨家，她换衣服，我捧起她的衬衫深深吸口气，就眼泪汪汪了。问怎么了？我说，和我妈身上的味道一样，我想我妈了。我妈身上的气息是清香的，有点像夏末的时候，苹果已经晒红了，那种饱满清香的味道。也有点象躺在晒热的麦草堆上，那些植物妖娆而奔放的味道。

      那样的味道会让我想起仲夏的傍晚，在院子里摆上小桌子，一家4口人吃晚饭的时光。她穿件雪纺的短袖衫，头发挽着，端出一盘一盘的菜来，爸笑咪咪地看着她。

 

      我有时候会奇怪为何她会有着孩子一样的好奇心，很能折腾。比如她会种一院子的凤仙花，等到花开了，摘下来捣碎，和了白矾，给我染指甲。她会用罂粟的果壳晒干了，沾上胭脂，给新蒸出来的馒头盖一个精致的章。即便是平时的干粮，不是为了过年。她会怂恿我脱掉鞋袜，在山里的溪水中尽情撒欢儿。一直到现在，她也是这样，在山上和草原上，她弯腰，采摘一种香气浓烈的开紫色花的小草，晒干了，用一块绸子缝个袋子装进去给我。在我远离草原的家里，枕头边上就放着这个袋子，睡梦之中全是夏季的草原，是母亲的味道。

      她养鸡，兔子，猫和狗，给它们喂食的时候跟它们说话。也很有意思，她一说话，这些家伙们就安静下来，狗摇着尾巴，看着她。那是只跑来的流浪狗，到点儿来开饭，后来干脆长驻。猫用脑袋蹭她，小公鸡追在她身后，连她去厕所都跟着，被骂作流氓轰了出来。两只兔子，一个是我的宠物，另一个是她给它买来的老公。她说，可怜的，给它找个伴儿。后来兔子家族一时强盛，在兔子的纪元里，估计也是钟鸣鼎食了数代。

       她是个永远都不知足的女人，喜欢问东问西，好像准备考博士似的。那时候她为了读书，凌晨5点就起床，在地上来回踱步，背诵课文。她略带口音的普通话琅琅诵读《桃花源记》，我们就在那个渔夫的奇遇中似睡似醒；她晚上缠着我爸给她讲平面几何，两个家伙就“边角边，角边角”，时而乐得哈哈的，时而为了一个和家庭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四边形吵架。后来改成了缠着我，一路问这个字读什么，那个事情是怎么回事。我被她当成百度用。她在她的圈子里是很博学的，我看见她给一群大妈讲普洱茶和铁观音的不同工序，偷笑了。真会现炒现卖。

       她逢年过节都做很多应时的好吃的。爷爷爱吃她炸的油饼，我姨和舅都爱吃她包的“玻璃饺子”——技术高吧？端午节的凉糕和腊八的粥，中秋打月饼，清明捏“寒燕儿”。她用干净的细齿梳子压出小鸟的翅膀，用赤小豆给小兔子安上眼睛。她到处打听，学会了用铝锅蒸出酒店那种生日蛋糕，自己裱花儿，搞出了山寨版的生日庆典，家里人谁过生日都能享受到。

       她宠爱子女有点过，还是少女时，她就给我买丝袜和眉笔，在时装杂志上看了什么好看的衣服，就盘算着开了工资去买布，在缝纫机上踩出一件类似的，打扮得我整个童年都被其他女孩子翻白眼儿。高中的暑假，她让爸教我跳华尔兹，爸不在以后，她找了个老师教我恰恰和吉特巴，自己帮我抱着衣服，自豪地笑着看我和舞伴一身汗水地跳。下场后她说：小屁股给妈扭的，真带劲儿！那时候，跑回家跟她说，有高年级的男孩子朝我吹口哨，她说：不鸟他们。现在她会在电话里问，嗯，那啥，有人招惹你吗？我说，有是有，不鸟他们。她啧了一声，说：该鸟，还得鸟。

      我带回去的小朋友都会受到热情款待，她捞出咸菜，一个人一根酸黄瓜或者几片片腌心里美，然后让我们围着圆桌做功课。她给女婿织毛裤，怕他冬天出差太冷。他也念着她的好，后来一直都叫她“妈”。她看着我朋友们的照片，会问谁谁有了孩子没有，谁谁后来回家乡没有。她给孙女缝棉被，也顺便给我朋友即将出生的宝宝也缝一套。她和我打电话，有时候会谈起我学生。我学生叫她“姥姥”，她很开心。

       我朋友们不少见过她，说她很慈祥。有人说，会感受到那是母亲的目光。有人短信问：妈会喜欢我吗？我把短信转给她，她说：拿拐棍儿打那放肆的孙猴儿，喜欢他干什么！她这么一说我就哈哈笑了，明白了她的态度。她从来都用这样的方式表达。就像她对我的爱称是“路西法”——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的名字；要不就是“活土匪”——一般情况下是我跟她吵架后扎扎着两手站地上哭，不肯上学的时候；再不然，就是通用的名字“刺梅疙蛋”——在家乡话里，疙蛋就是宝贝。现在，她老了，不再这么说了。她搂着三十多岁的女儿说，我的小亲亲。

       有人问：妈是什么样的女人？我说，她很女人。他说，嗯。我补充：很性感。他说，真棒！

      就是这样的。我爱她年轻时温馨柔软的胸怀，不过，更爱她现在的样子，哪怕双手粗糙，哪怕容颜松弛，哪怕鬓发花白。她还是那么生机勃勃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她是我的源头，她是我的归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