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岁的时候，他在足球场上踢球，看到了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孩子从旁边走过，他的脚出卖了自己的眼睛，足球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女孩子的后背。女孩子尖叫一声，他赶紧跑过去道歉，随便问了女孩子是哪个专业的，住在那栋楼里。
他去找她，用牛皮纸袋装了两串从学校南门的枇杷树上摘下来的成熟的琵琶，她接了琵琶，拿出一只小盆去水房洗，洗了足足有一个小时，许多琵琶都被她戳破皮。“你有洁癖吧？”他笑着问，“嗯，真的有点”她认真的回答。
他们第一次接吻之后，她哭了半个小时，她说只有坏人才做这样的事情。他拍她的肩膀，觉得没有办法向她解释自己不是坏人，因为他心里所想的那些，明明就是坏人才想的事情，他并美欧想过要与她结婚，却想做尽男欢女爱的事情。所以，当她问他，你会对我的一生负责吗，他没敢说话，她想的那么远，远到他从来没有想过。
隔壁宿舍里的一位大哥告诉他，女孩子都是远视眼，你给她一个温柔的眼神，她就想一辈子都有这种眼神，你亲吻了她，她就像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。
他点燃一支烟，饶有兴致地想，女孩子可真有意思。
他们在大学里好了两年，毕业之后留在同一座城市。她分配在一家军事学院，做穿军装的教官，他在研究所里做研究。
她第一次住在他的房间，“喂，不要用剪手指甲的指甲刀剪脚趾甲”当时，他刚剪完手指甲，开始剪左脚的第一个大脚趾指甲，听到了她的怒吼，忽然有一种器官的恐惧感：自由自在的生活已经结束。她的手伸向他，手里拿着一把个头强壮的指甲剪，他慢腾腾地接过来，一剪子下去太深，疼得咧了一下嘴。
他有时不免嫌弃她麻烦。她不仅过分爱清洁，而且过分地喜欢做梦。
毕业一年之后，她要考试托福，说道第十次，他默默地拿出了自己半个月工资，为了她报了一个培训班。上培训班的第一天，她不明就里地发起了高烧，休息了一个星期，人还是没有什么精神，让他去退钱，他磨了半天嘴皮子，人家只肯推百分之七十。无缘无故损失了一笔钱，他很不开心，一路上都想着回去之后要怎么责怪她，进门看到她，忽然改了主意，说老师挺好的，把所有的钱都退了。
毕业的第三年，她要考研究生，他说，你就考试本地的吧，她说我要去北京。
她报了一个培训班，第一天上课就晕倒在了教室里。他赶到了医院，听说她是被四个男生抬出教室的。她说，休息一个星期之后再去上课，一个星期之后还是浑身难受，休息了一个星期之后，还是难受，只要又去推掉了培训班的钱，继续休息下去。
身体差，脾气涨。她责怪他这样，责怪他那样，到后来，他也懒得去弄懂她到底是在责怪自己什么了。女人要责怪一个男人，男人是没有办法渠想原因的，越想越糊涂。
她最后确诊为甲亢，女医生把他拉到一边说，甲亢病人的脾气很大，你要多担当。他怨气全消，还怜悯起她来。
他问她，不出国了吗，她摇头，不考研了吗，她也摇头，“那我们结婚吧”，她想了半天，点点头。
“你爱我吗。”她问他，他说当然，要不然干嘛和你结婚。他们已经相爱了五年，他其实一直不怎么想爱与不爱这个问题，除非她一定要他想。即使他想，也想不明白，觉得一件事情做了五年，一定要有一个结局。
婚后第四年，孩子出生，她半夜起床冲奶粉，奶嘴掉在地上，她捡起来，用手擦了擦，他被吵醒，起来撒尿，恰巧看见。站在马桶边上，他忽然觉得整个卫生间都弥漫着悲伤，像白炽灯照亮的一块冰，他悲包裹在冰块中，动弹不得。
他去翻看她的抽屉，那只大大的、专用剪脚趾甲的指甲剪已经不见了踪影，她说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啊。
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，他悲牵扯进一桩经济案件里。离家十个月，每个星期，她都来看他一次，每次都哭。“我觉得自己还坎坷。”她说，他说不出话来，对于圣人，谁都没有经验。相爱的时候，总想着结婚，结婚后，路走得不顺，又想到，如果真爱一个人，实在不应该把他带进生活的这潭污水里。
他的父母来帮她带孩子，她下班回家，他妈妈又对她抱怨，你儿子今天又把尿尿到我的裤子上了。
“我的人生好坎坷。”他做了一个梦，在梦里听到她说。
十个月之后，他带着缓刑判决书回到家，孩子已经会走路了。她说当初真不应该嫁给你。他说，当初也不应该娶你回家。她暴怒，跳起来打他，一拳一拳地打在他的胸口，他向后退，贴到了墙上，惊讶她的力气这么大。等她打累了，他才说，我的意思，如果不娶你回家，你就不会受到这么多的苦。她愣住，手捂住自己的脸，抽动肩膀，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。他试着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，那肩膀厚实而坚硬，与年少的时候触碰到的那副柔弱无骨的肩膀判若两人。
他在家里呆了半年，一天晚上，她说部队让我转业，但你现在没有工作，我觉得我不能转。他赶紧说，你别管我，该转就转。她不满意地翻了个身，说我怎么能不管你。
过了很久，他以为她睡着了，想起身抽支烟，却忽然听到她说话：“你到底爱不爱我？如果你爱我，怎么付出我都愿意，如果你不爱我，我就不划算。”他还是下床拿了烟和烟灰缸，将烟灰缸放在腿上，点燃了一支烟。女人的想法总是让他措手不及，爱或者不爱这个问题，他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了，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，就像是两颗不同品种的树，不小心落在了一个树坑，一起生长，一起迎接阳光或者风暴，生活似乎天生就应该如此，而不是某一个人主观的选择。
至于爱，究竟负责改变还是推动，他并没有想的明白，甚至只有当她问道爱的时候，他才意识到世间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字眼。这或许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区别，男人更加遵从生活，而女人总想着在生活之外拥有一点梦想。于是，他叹了一口气，满足她：“我怎么会不爱你？”“可我根本感觉不到，你看你，从来都不夸奖我，也不说我爱你，你整天回到家里，就像是回到办公室一样，根本看不出你回家有多高兴。”他在心里哀叹一声“这下子麻烦了”，开始深思熟虑地考虑应该怎么样去回答她的问题，最后他下定决心一样按灭了烟头，什么也没有说，紧紧地抱住了她，她的身体开始的时候还是谈判一样的坚硬，不一会儿就软了下来，他舒了一口气，知道那场艰难的对话已经结束。
他们还一起出了一次车祸。他开车，车上一共有五个人，只有她一个人受伤了，当时她在睡觉。她的脸上留了一道很长的疤痕，鼻梁被撞的凹进了骨头里，她脑袋上包着纱布的样子，着实吓人一跳。他努力装作平常，照顾她吃饭、起夜。安慰她一切都会好，她能够回到原来的样子。“等拆了纱布，你看到我毁容的样子你就不会喜欢我了。”她说，他劝她不要想太多。对于爱这个问题，他其实已经不再想去回答，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她，无论什么原因，然而他也不愿意把这个问题复杂到跟爱连在一起。生活使他扎根到她的树坑，他便懒得去质疑，也从未想过伤筋动骨地换一个坑。既然生活这位脾气大小姐不是将你安排在这个坑也会安排进那个坑，还有什么课挑剔呢？最初的选择不过是一场盛大的焰火晚会，点燃人们华丽的欲望与梦想，让他们不至于在日后惨淡的现实中，连回忆都没有。只是，不管你发现没有，爱已经来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