鬓已霜,又何妨
(二零零七年十月写于温哥华)
温哥华的细雨总是给人一种清新、凉爽、湿润、而又有几分萧瑟的感觉。这种感觉往往是一下飞机的时候就立刻感受到了。雨的节奏永远是那样不紧不慢的,没有一丝要停住的迹象。就好像是加拿大这个国家一样,不温不火,不急不躁,按着自己一成不变的节奏运转着。
温哥华的雨季一般是从十月中旬开始,一直到来年的四月份。虽然冬季偶尔也会来一两场“暴风雪”,但用不了两天路上的雪就会融化了。可是今年的雨季好像到来的比往年都要早,刚刚进入十月就已经感觉到了一股深秋的寒意。每当望着窗外那灰蒙蒙的天色,听着屋檐下那执着的雨滴声,不知怎的,总会有一种不知所措、无可适从的感觉。后来意识到这种感觉正是我们的人生开始步入老年阶段的一种信号,毕竟已经是50开外的人了。以前我们做事总是说“来日方长”,那是因为我们还有年龄的资本。可是当人们过了50以后,我们的心境渐渐的转到了“去日苦多”了。以前不太关心的事情,例如退休金、养老金、医疗保险、人寿保险、社会福利等等成了人们经常性的话题,生怕自己没搞明白而错过了什么机会。
这种从“来日方长”到“去日苦多”的心境变化,说明了人们从中年步入老年的心理状态。这并不是一种悲哀,而是一种无奈。是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,谁也抗拒不了的自然规律。而在这无奈之中,也经常掺杂了一些对于人生往事的回忆,甚至对某些事情的遗憾或追悔。古人辛弃疾所说的“追往事,叹今吾”也正是这种心境的写照吧。对于人生的际遇与困惑,也渐渐的由中年时期的“强说愁”而转为“欲语还休”了。50多岁的人,正是属于文革中“失落的一代”。在那段“激晴燃烧的岁月”中,每一个青少年在胸中蕴藏着的、且随时都会迸发出来的那种“胸怀全球,放眼世界”的豪情壮志,以及自比“早晨八、九点钟的太阳”而充满对人生、对社会的美好憧憬,但是随着历次政治运动的疾风暴雨被冲刷的干干净净,而留下的则是那饱经沧桑,不惑一切的斑斑痕迹。
当人们过了50岁的年龄以后,心境上和生理上自然会发生很多变化。以前的不同经历和阅历,会在这个阶段逐渐的开始反射出来。50岁以前,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因而时时告诉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,慢慢来,不用急。可是一旦过了50岁,好像突然间自己将“不久于人世”似的,对很多事情都有了一种紧迫感。特别是对自己的健康状况格外的注意,会主动的安排出自己的时间去锻炼身体,并视鸡蛋黄、胆固醇、油炸食品为“剧毒”,唯恐避之不及。且日行五里,乒乓球、羽毛球、爬山、旅游、健身甚至跳舞,等等,总之只要有活动的机会,就决然不会放过,活的好像比谁都潇洒,其实是一种类似于秋虫般的酸涩心态的体现。
当然,50岁以后的确是人生里程的一个重要阶段。有人比较生动的描绘出50岁前后身体上的变化:50以前进行体育活动时的感觉是身中无骨,无论如何运动,只要睡上一个好觉,第二天起来照样是一条好汉。而50以后再进行身体锻炼则感觉到的是骨在身中,只要稍动一下,就不免腰酸腿疼了。正可谓身动一日,休养半周。
同校的老学长胡适曾经在他的晚年日记中说道:少年时读岳飞的《满江红》,喜欢的是“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”这样的豪言壮语。而老年以后再读此诗时,只剩下“莫等闲,白了少年头”这种令人怵目惊心的感叹了。不过但凡能够真正体会到这句话深意的人,大多已经是鬓发如霜的白头翁了。
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揽镜自照,其实,最可哀的并不是“白头”,而是那“等闲白”。人常说往事不堪回首,回首便觉怆然。可是当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所走过的道路,所做过的事情以后,如果确有那么一两件足以令自己感到欣慰之事,倒也不虚此一生了。
另一位老学长王国维先生,在他自创的《人间词话》中,各用了两三句宋人的词句来说明人生的三个不同境界。细细把玩这几句,或许可以为我们这一代人画上几个标点符号吧。第一境“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说的是在追求之前的探索和寻觅,天宇灰灰,独立苍茫,寻找自己人生的奋斗目标。第二境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”,是那种找到目标以后,为了实现那个目标而无怨无悔,义无反顾,废寝忘食的追求。这个“伊”不论是心仪已久的情人也好,彼此无猜的红粉知己也罢,或者是学识、学位、功名、利禄都可以,只要能有坚持不懈的全心投入,但都会有不菲的收获的。至于第三境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,则是在追求之后得到的一种惊喜,抑或是一种迷茫和失落。苦苦追求的一个理想,一个目标,一朝获至,则是有人欢喜有人愁。欢喜的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,达到了自己的目标,从而可以告一段落,或者从此高枕无忧,或者重整旗鼓开始为追寻下一个目标而奋斗。而那些发愁的人则是另外一种心态:想不到自己曾经锲而不舍,含辛茹苦而追求到的东西,居然是这样的稀松平常,原来如此啊!不禁大失所望。
不过,这三个境界并不是说只有古今成就大事业、大学问者才有可能经历到,一般的普通常人在生活中或工作中也都会有类似的经历和体验,只是深浅的不同而已。但是,一个真能“成就大事业、大学问”的人,他的第二境必定很漫长,很艰辛,有的甚至终生不入第三境。第一境中的人,是一种带着焦虑和彷徨,在纷乱如麻、毫无头绪的状态下苦苦的探索与搜寻。处于这种状态的人有时又显得有些颓废,百无聊赖。其实这只是一种暂时的过渡状态。第二境是奋斗中的乐趣,发奋忘食,乐以忘忧,不顾身体,不知老之将至。而第三境则是一种相对复杂的心理状态。一种人是在达到目标,或者功成名就之后感到欣喜若狂般的释怀,溢于言表,苍天不负有心人啊,足可以告慰平生了。而另外一种人感到的则是一种颓然与伤怀,或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,苦苦追求的事务,竟然是这样的结果: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,因而失去了下一步的方向。终其一生的追求,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结果,搞得自己心力疲惫,鬓发已苍,内心则是一片空茫而不知所措,正可谓“拔剑四顾心茫然”了。
南宋诗人蒋捷在他的《虞美人》词中,以三种不同的听雨心情来描绘他人生的三个不同阶段:
少年听雨歌楼上,红烛昏萝帐。
壮年听雨客舟中,江阔云低,断雁叫西风。
而今听雨僧庐下,鬓已星星也。
悲欢离合总无情,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。
这首词道出了作者青少年时期的浪漫、放纵与张狂,中年时期的抱负、奋斗与奔波,以及老年时期的无奈、追悔和苍凉。这不仅仅是某一个人的经历,而是很多人都曾经历过、正在经历着、或者将要经历的历程。年过五十的人,生活在当今工业化高度发达的社会里,有一种与现实社会渐行渐远的心态,可是却举手无措,因而“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”。
差矣!年龄虽不饶人,但心态却不应该颓废。多少人在迈过五十岁的门槛以后,继续着未竟的事业和执着的追求,并且最终取得了优异的成就,铸就了辉煌。常言说“三十而立,四十不惑,五十名震天下”,就是这个道理。三十而立,立的是什么?是“立项”,立奋斗的目标和方向。四十乃至不惑之年,不受任何干扰,一心一意,发奋图强,而五十则应该是收获的季节。几十年的风风雨雨,孜孜不倦,呕心沥血,任劳任怨,现在到了金秋时节,果实已经成熟,马上就要丰收了。因此我想对我们这些五十岁年龄段的朋友说一声:有利的局面和主动的恢复(即:目标的实现),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(记得这还是革命样板戏“沙家浜”里郭建光所说的一段话呢,现在拿出来借花献佛吧)!
进入五十的人,绝不应该被他人看作是一群放弃一切追求的人,也还不到南山放马,金盆洗手,告老还乡之时,而是就要大功告成的时刻。鬓已霜,又何妨!此时正是最终塑造自己的关键时刻。朋友们,再努力吧!
最后,以一首古词《临江仙》作为结束语而献给我们这一代的朋友们吧:
憶惜午桥桥上饮,坐中多是豪英。 长沟流月去无声。杏花疏影裏,吹笛到天明。
二十余年如一梦,此身虽在堪惊。 閒登小阁看新晴。古今多少事,渔唱起三更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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