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生来就腼腆。

从我记事后，我就认为腼腆不好，继而痛恨，继而认为是一种罪过。因为腼腆，我本来能拥有的不能拥有，本来能享有的不能享有。举例说，我的爱情就是如此。我上小学时，就和小双同过学，但没注意过她。上初中时，我又和她一个班，也没注意过她。当然，那时我对所有的女生都不怎么注意。直到初三的第二个学期，开学第一天，她和一群女生走入教室，我不知怎么地就看了她一眼，而这一眼，却让我觉得她是那么地好看。从此，我就暗暗地喜欢上了她。

然而，因为我腼腆，我不敢和她说话，也不敢向她表示出我的心思，我只偷偷地看她。我那时在靠窗那组坐，她座位是在中间过道上，我在第五位，她在第三位，我看黑板时就顺便看她，别人发现不了什么。我看黑板时，往往要表面上装出不经意而实际上专注地看一看她，看看她那端正的背和两根掉在脑后的粗粗的黑亮的辫子。我越看越觉得，她的辫子是天下最美丽的辫子，甚至她那有些发黄的辫梢，我也觉得美丽无比。

我还喜欢透过凳隙看她那双脚，那双秀气的穿着白丝袜子踩着粉色凉鞋的脚。我更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，那沙沙的，甜甜的，不高不低的声音。可惜，这声音只有在老师向她提问时，我才能听到，平时我是没法听的，因为腼腆，我从不敢接近她，不敢坐在她旁边，也不敢站在她近处。

当然，我最爱看她的笑容，一看到她的笑容，我就心颤，虽然这笑容并不是对我笑的。

看小双久了，我就想：小双也应该看一看我。因为那时候我对自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，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，以为自己挺潇洒的。

可惜，小双却从来不看我。偶尔我们迎面相遇了，她的目光要么从我的身旁飘过，要么从我的脚旁掠过，或干脆从我的头上一扫而过，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。为此我想了许多办法，可终因我腼腆都难以实现。比如，我在她的面前哼它一首歌，或大声咳嗽它一声，甚至吹它一声尖利的口哨，甚至我就干脆和她大声地打一个招呼！她能不看我吗？可是，这都是幻想，我在她的面前大气都不敢出，甚至我就根本不敢往她的面前凑，别的还用说吗？

    就这样，初中很快毕业了，我们升入了高中，她一班，我二班。我们不在一个班了，我不能像以前那样看她了。然而，机会还是有的。比如上下课时，偶尔在走廊上见，上下学时偶尔在路上见。而且，我和她常见面的机会也有。上课间操时，我们两个班挨着站，她们班女生那一行和我们班男生这一行挨着。我总是不着急站队，每每瞅见她来了，我才选择一个和她不远不近的恰当的位置，一般选择在她的后边，这时候的我依然喜欢看她，而不好意思让她看见我了。

不过，日久天长，我便逐渐向她靠拢，就好像她是寒冬里的一个火炉，我非常愿意接近她，却又怕烫着了，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向她靠拢。终于有一天，我竟和她站成了一排。那真是一段令人紧张又令人愉快的时光，最紧张的是有一次，我做错了一次操，而那次却是我故意的。我们那时有一节操叫转体运动，身体左转转，右转转。小双左转时，我就能看到她的美丽的背，和她那黑黑的粗粗的辫子，以及她那扭动的非常好看的屁股；她右转时，我的后脑勺和我的背呀什么的就给了她的眼睛，我的身上就痒痒的暖暖的，很温暖。

想一想吧，上午晴郎的阳光洒在我的身上，她美丽的目光又巴在我的身上，我就得了两个温暖两个愉快。当然，时间久了，我就想得到更大的愉快，我心里有好多次暗暗地想，当她右转时，我来一次左转，我们就能对面那一定非常有意思。可惜，我不敢。终于，有一次我鼓足了勇气，当她右转时，我左转了，一刹那，我看见了她忍住的笑容，让我的心颤了一下，同时我也看见许多其它同学的笑脸。此后，我再也不敢来第二次了，但我的心一想到她的笑容，就甜蜜。

就这样，到了高二的第二个学期，我们这个年级分了文理班，让我惊喜的是我和小双都入了文科班，更让我惊喜的是我们竟同了桌。

我们的课桌是旧的，中间有一条粗粗的分界线，是它的旧主人用小刀深深地刻的。那时候，我们的学校就这风气。似乎是约定俗成，同桌的男女生照例要遵守这一分界，不得相互侵犯。

我记得，我和小双第一天同桌，我抱着一本书瞎看，字的意思不清楚，却很兴奋。小双在包书皮，书皮是蓝色的绘图纸，那纸很宽大。我要说的是，她裁剪绘图纸时，那绘图纸覆盖了我们整个桌子，就是说，她的绘图纸也把我这一半的桌子覆盖了。她或许意识到了，或根本没意识到，反正，那绘图纸擦着我这边的桌面：擦擦，擦擦擦。似乎在问我：你能怎么样？我只能靠着椅子抱着书瞎看，心里只是兴奋。

她包了很长时间，半节课吧，她把所有新发下的书都包了。我看书的时候，偷空看她的手，那手白皙，纤细，灵巧。以后，我一想到她的手，心里就抑制不住地兴奋一番。

虽然，那时我们学校确实封建，我也确实腼腆，可我忍不住总想和她接近。那时，她靠窗子坐，我在外边坐，她出进时，我就得起身。有时我就想，她要出时或进时，我假装不知道，等她对我说话时，我再站起，那样，我不仅能听她好听的声音，而且，我也可以趁机看她一眼，并且，或许还可以让她看我一眼呢。可惜，我不敢。每当她要进时，未走到我跟前，我就知道了，而且，立刻早早地站起，离开座位恭立在一旁，不敢抬头看人家；她要出时，一站起来，我就赶忙让开。

还有，我以前与女生同桌，向来是一条腿在桌腿里一条腿在桌腿外，与小双同桌后，我就想改变我的这个习惯。可惜我虽鼓足了勇气改变了多次，终究改变不了。因为我的两条腿一放进桌腿里，总是提心吊胆，深怕别的同学发现我习惯的改变，尤其我也害怕小双看出我的心思，真的，我害怕她看出我的心思甚于别人。有一次，我不小心把钢笔掉在地上，在小双那边，我正准备拣，她却给我拣了，纤细的手指捏着放在了我的桌面，我说不出话来，只是高兴。

我忽然发现，这倒是个好办法。以后，我就故意掉东西，而且往往掉在她那边。她似乎浑身都长了眼睛，我的东西一掉，她就马上看见了，就给我拣，纤细的手指捏着放在桌上，总是默默的，仿佛是她应尽的义务。我每看到她那纤细的手指捏着我的东西放在我这边的桌子上时，我就高兴的什么似的，心里比喝了蜜也甜，而且想入非非，总要抑制不住地兴奋一番。

又有一次，我掉了一把尺子在她那边，前座的小凤回头找小双说话，见小双正拣了我的尺子放在我桌上，就盯着我的尺子细声细气地说：“他老是掉东西！”小双没说话，只是微笑了一下。而我却大吃一惊，心猛地一跳，脸就发烫了，埋头看书，哪儿也不敢看。以后，我再也不敢掉东西了，而且对小双什么表示也不敢有了，甚至想都不敢想。不过，也有好处，因为我腼腆，怕出丑，怕她看不起我，我就拼命学习。确实，我那时除了拼命学习以学习好来向她表示以外，不敢向她有别的表示的。

然而有一天，我终于忍不住大着胆子向她表示了一下我的心思，却出了丑。

那是仲秋的一个阴天，下午第三节自习课，外边的天灰白灰白，屋里的灯昏黄昏黄，让人欲睡。我做完了作业，看了看窗，窗玻璃上打着几滴雨珠，下雨了。雨裹着松动的玻璃轻轻地作响。我顺便看了一眼小双。小双款款地伏在桌上的一本书上，两根黑亮的粗辫子在身后款款地摆着，辫梢新系了花色的蝴蝶结，很温柔，很安静。

我看着看着，忽然有一个念头：我想伸手摸一摸她的辫子和蝴蝶结。这念头一起，我的心就跳起来，两眼慌忙向四周看了看，还好，没人注意我。我收回我的目光扫了一眼小双，我的手指却控制不住抖动起来。而且，不独是手，我的身子也抖起来，脸颊也发烫了。我只得慌忙把脸埋在桌上，不敢让人看见我的脸。

伏着伏着，渐渐安静了，可我又忽然想：我何不挨一挨她呢？这一想，我的心又跳起来。我抬头扫了一眼小双，她款款地伏着，胳膊虽在她的桌面上，却紧靠分界线。我想，只要我的胳膊一越过分界线就挨住她了。

我又埋下头来，我的心越跳越紧，脸颊躁热，我的左手掌撑着桌面，我的胳膊轻轻地异常艰难地向她的那个方向移。许久，移了不足半毫米。我又着急又心慌，最后拼命一鼓劲，手掌加大了力，向她那方向轻轻地然而有力地一推，再一推，天哪，挨住了！我的胳膊挨住了她的胳膊！一股电流猛然传遍我全身，我的心一刹那狂跳起来，要从我的嗓子眼里跳出来了，而且高高地悬着跳。她竟然没动，和我挨着！我的心异常快乐，我的眼睛竟湿湿地流下了水挤在了手背上。

挨着，我们这样挨着，相挨处渐渐热了，渐渐麻了。我的心渐渐缓下来而有力地跳动，我身体里的血液舒畅地流动，我头脑有些眩晕，满脑子里是小双的笑容，和美好的阳光，美好的一切。

     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，我轻轻地抬头偷偷地瞅了一眼小双的胳膊，然而，我大吃一惊：哪有小双的胳膊呢？分明是一本厚厚的包着绘图纸的书，正在那儿伏着，刚才和我挨着的就是它！我呆呆地看小双，小双背靠着椅子看书，脸儿虽有些微红，却很平静。我呆呆地看着她，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我，我忽然满脸发烫，无地自容地收回我那只压在分界线上的胳膊，不知该干什么，恨不得立刻天塌地陷把我陷进去。正好下课了，我慌忙跑出了教室，连书包也没背，空着手跑出去了。

         我羞愧了几天，担心了几天，然而还好，什么也没发生，同学们和老师都不知道，小双也很平静。只是小双显然与以前不同，偶尔会偷偷地看我，当然正好是我偷看她时，和她的目光不期相遇了，虽然都急忙躲开，但我的心里竟不知不觉有些甜意。而且，小双会不知不觉微笑，在我偷看她时。然而，我却不敢再来第二了。而且我在偷看她时，更加小心更加腼腆，尽力装出心里没她的样子。而小双有许多次，仿佛给了我说话和表示的机会，我却没说，也不敢表示。

         高中毕业，我考上大学走了，因为腼腆，我依然没和她说话。直到大学毕业，听同学说她已结婚，并听说，她中学时很喜欢我。我还能说什么？我痛恨我的腼腆！两年后，我意外地见到了她，是在我回家探亲时的一个正午。她已是一个大女人了，和我们这小市里所有粗实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，虽然我依然觉得她挺好，然而，那个我曾经热爱的纯洁美丽的少女已成为过去，一个遥远的过去了。于是，我忽然想到，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利弊，譬如我的腼腆。当初如果不是我的腼腆，我将不可能上大学，我将永远蜗居在这小市里了。也许，小市里的生活并不坏，然而，年龄愈大，我愈来愈了解自己，我向往外面广大的世界。

真是不可思议，我竟忽然庆幸起我的腼腆，也不再认为我的腼腆是一种罪过。虽然因为腼腆，我失去了许许多多，但同时我也知道，有失必有得。我想，人生大抵如此吧。